網路暴力,親身者都經歷了什麼? | 人人都是產品經理

自社交網路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以來,網路暴力便成為一種「時代病」,潛伏在每一個網民的體內。本文採訪了幾位網暴事件的親歷者,一起來探究那些被人們所忽略的網暴真相吧。

「槍響了」

「你看到是誰開的槍嗎」

「我看不清,他站在道德制高點,他在陽光下」

——丹麥電影《狩獵》

今年4月,上海女子Joshua為表示感謝外賣小哥給自己的聽障父親送飯,為其充值了200元話費,但這份感謝最終卻成為她慘遭網暴而後輕生的導火索。8月,武漢「糖水爺爺」擺攤17年賣糖水,因為堅持兩塊錢一杯、可以免費續杯走紅網路,而隨即遭遇的網暴讓老人決定不再出攤回到河南老家。

自社交網路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以來,網路暴力便成為一種「時代病」,潛伏在每一個網民的體內。它看似對「宿主」無毒無害,卻在面對其他人的經歷時,暴露出人性最惡毒的一面,而「宿主」或許從未察覺。

網路上人人都在斥責網暴行為,日常生活中,網暴又屢見不鮮。網路群體表現出的意志觀念和現實之間的反差背後,正是一直被忽略的網暴真相。

一、根本沒人關心真相

讓Joshua的悲慘遭遇更加不幸的是,在不堪網暴墜樓四個月後,真正了解整個事件發生過程和細節的人並不多,談到這裡,親眼見證整個網暴事件發展的小谷,至今仍然心有不忿。

「根本就沒人關心真相。這些通過網路施暴的人,完全沒有考慮Joshua自身是否也正在經歷經濟困難,事實上,Joshua也才剛剛找到工作還沒有領到薪水。這本來是一個困難當前,人們互相幫助的感人故事,可是網暴讓整個事件的輿論導向越來越偏。」

這種無端的惡意,小谷後來也親身經歷了。在不久前的唐山事件中,小谷從自我保護的角度出發,在社交媒體上建議女生們在緊急關頭,不要和對方發生正面衝突,盡量滿足對方的要求,保持緩和的氛圍儘快離開現場。「讓我沒想到的是,我僅僅是善意的提醒,竟然也會被曲解。」

小谷說,從她早上發出這些內容到中午午休時,她一共收到了超過200條互動消息。除了很少一部分為她點贊,其餘的都是責怪她不應該縱容犯罪。更讓小谷意想不到的是,還有人通過賬號信息人肉出了她的工作單位,這讓小谷害怕不已。

「雖然我的社交賬號列表裡面並沒有同事和親友,但是被人肉出來的感覺,就像身邊有人一直在盯著你一樣,讓人不寒而慄。」為了避免事態進一步惡化,小谷當天晚上就註銷了賬號,此後也不再公開發表意見。

除了在公眾事件中的討論中,因為持有不同的觀點而被網暴,日常生活中也可能成為被網暴的對象。

在某互聯網公司公關部門任職的小可告訴驚蟄研究所,在她剛剛參加工作的第二年,因為工作成績突出被升為部門經理,但沒想到這件事卻成為她被網暴的緣由。「當時我在某個平台監測公司輿情的時候,發現有人指名道姓地詆毀我。根據對方發布的內容,我已經大概推斷出是哪個部門的人,但是這個結果讓我一時無法接受。」

日常工作中,小可經常會和這個部門的同事進行跨部門協作,但是據小可回憶,之前的溝通都很順暢,完全沒有感覺到有任何矛盾。「這種莫名被記恨的感覺很不是滋味,而且之後我再和這個部門進行溝通對接時,都會想到這件事,所以後面很長一段時間,我都處於一種很不好的職場體驗中。」

這一段不好的職場體驗,也讓小可對社交媒體的理解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。在她看來,網暴是不可控的,施暴者根本不會在意真相是什麼,除了退網,幾乎沒有能夠完全避免被網暴的方法,「我現在已經習慣被網暴了,甚至在我看來這是一種流量密碼,有時候我也會在社交媒體上發一些有爭議的引戰貼,雖然會收穫很多負面的評論,但黑紅也是紅,就算是黑紅也有漲粉,沒什麼不好。

二、當受害者成為施暴者

在面對網路暴力這件事情上,曾經做過博主的彤彤既是受害者也曾是施暴者。由於體質原因,彤彤的身材從小就比別人更豐滿,但她從來沒有因此覺得自卑,直到後來她把自己的照片發布到社交媒體上,才生平第一次因為外貌感受到了來自互聯網世界的無端惡意。

「20歲生日的時候特別拍了一組寫真,我自己特別喜歡,就忍不住發到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上了。一開始都是同學、朋友來誇我的,可是後來突然就出來很多不認識的人,開始對我的外貌進行攻擊,用各種不堪入耳的字眼辱罵我。」

不只是社交媒體賬號被惡意網友攻陷,彤彤的照片還被人發到了學校的貼吧里,引發了全校的圍觀和點評。「突然之間所有人都帶著嘲笑的語氣在談論你,他們能找到各種你想象不到的字眼來挖苦你,這種壓力壓得我根本透不過氣。」

雖然後來輔導員和老師們很快就找到了當事人刪除了帖子,但這件事對彤彤的心理已經造成了影響。「從那時起,整個人都變得很自卑,而且為了減肥,一邊節食一邊高強度運動還服用了一些藥物。一個學期下來,體重是變輕了,卻也得了厭食症和輕度營養不良。醫生建議我先回家調養,導致我比同屆的人都晚一年才畢業。」

身體上的變化還是其次,彤彤表示,從那個時候起自己變得很在意外貌,也出現了很嚴重的容貌焦慮。到後來畢業成為一名博主時,她甚至開始通過網暴陌生人,來減輕自己的壓力。

「現在想起來那也是一種很病態的心理,因為我被別人暴力對待過,所以我也要用這種方式去對待其他人,以此獲得心理上的釋放。以致於有一段時間為了避免賬號被平台禁言,我專門用不同的手機號註冊了很多個小號,就為了能夠宣洩自己的壓力。」

成為施暴者也並沒有解決彤彤遇到的網暴問題,即便是外貌已經足夠漂亮的她,每次發布照片時還是會在評論區里遇到一些語言暴力。「只是評價外貌都還能接受,畢竟以前經歷過的也不少。但還有人,會在評論里用擦邊球的字眼騷擾你,更過分的是有人造謠說你從事不良職業。」

由於承受不了網路暴力長期以來造成的壓力,彤彤請假去看了心理醫生,在被確診輕度抑鬱后,她第二天就選擇了辭職。「在接受心理疏導的過程中我才明白,原來自己去網暴別人的行為,只是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。而且這是一種成本很低又很容易操作的宣洩方式,同時因為互聯網的關係,作為施暴者幾乎沒有道德上的負罪感,所以人性里的惡,才會暴露無遺。」

三、網暴之災源於「責任缺失」

「匿名性和法不責眾的心理,是很多人會在網路上毫無顧忌地向他人施暴的主要原因。而對比其他輿論環境,互聯網恰恰同時滿足了匿名性和擁有龐大的群體數量這兩個條件。」媒體從業者洛川向驚蟄研究所解釋道,從過去網路暴力發生的具體案例來看,多數情況下都是部分用戶首先對個別事實進行了曲解,然後又以道德的角度對當事人進行質疑和批判。

「例如上海女士給外賣小哥充話費的事情,很多人把當事人為外賣小哥充話費的行為曲解成了『打賞』,外賣小哥出於同情為當事人提供幫助的行為,也成了一種買賣服務。如果我們把這個事件描述成,兩個陌生人在危難時刻的機緣巧合之下互相幫助,可能輿論的走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。」

洛川進一步解釋道,在互聯網環境下人們處理信息的方式存在「信息簡化」的情況,人們在看到或是聽到消息時,會傾向於接收自己喜歡的、熟悉的信息,把複雜的信息進行簡化以降低認知成本,看新聞只看標題的情況並不少見,因此互聯網的信息環境下很容易產生誤解。

「糖水爺爺事件中,一部分人只看到了『老人擺攤賣糖水17年不漲價』、『2塊錢一杯的糖水還可以免費續杯』這些有限的信息,忽略了顧客的評價和糖水爺爺本人的表達,所以會產生疑問: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為什麼還在賣糖水?17年不漲價,一杯2塊錢還能續杯,不會賠錢嗎?然後大家就在心裡為這個疑問找解答。」

值得注意的是,網友們在找的「答案」,只是基於自我認知對部分現象的解答,而不是真的去尋找「真相」。因此,接收了經過簡化的信息的網友,很輕易地就質疑老人兒女不孝以及糖水安全衛生問題,卻沒有一個人在發表評論前,去核實老人生活狀態,也沒有確認糖水的安全問題。再加上群體被動「從眾性」的特性,公眾又把網友們找到的「真相」當成了事實,於是偏激情緒被不斷放大,最終演變成為對當事人的網路暴力。

「當然,我們不可能按照媒體的標準來要求互聯網用戶,但是在很多網暴事件的發酵過程中,媒體也存在很嚴重的責任缺失問題。」洛川提到,在互聯網的信息網路中,媒體對於新聞時效性的要求被提到了史無前例的高度,很多媒體在發布相關新聞,特別是社會熱點新聞的時候,都只做到了絕對的及時和部分的真實。

不久前,撒貝南2011年在北京理工大學的一段演講再度引發關注。撒貝南提到,未來每個人拿著手機遇到突發事件,都可以現場進行直播,每個人都是記者。10年後的今天,撒貝南的「預言」已經在技術層面成為事實,在現實層面卻並不像「每個人都是記者」那樣美好。

「現在很多媒體都是現有的信息真實性得到確定了就發布了,也不考慮報道的完整性,新聞的時效性雖然得到了進一步的提高,也造成了很多關鍵信息的缺失,而網友們自己『找答案』就容易短時間內造成一種失控的輿論狀態。儘管媒體可以通過跟蹤報道來補充關鍵信息、進行闢謠。但在輿論失控的時候,網暴可能就已經發生。」

洛川還指出,各個互聯網平台的內容定位和推薦機制,導致個人受困於『信息繭房』,也會讓群體和群體之間存在認知斷層,所以當同一條資訊傳播到不同的內容平台時,公眾的評價可能會出現截然不同的情況,這種群體性的認知斷層,往往也是偏激情緒爆發演變成網路暴力的重要原因。」

國外把熱衷於在網路上對陌生人施加暴力的人稱為「troll」,直譯為「巨魔」或「噴子」。2014年,加拿大一所大學的研究人員在對418名受訪者的調查中發現,只有5.6%的人喜歡在互聯網上攻擊他人。這意味著大規模的網路暴力,或許並非只是由這一類特殊個體的行為造成的。

此外,研究人員還發現,「巨魔」們常常與所謂「黑暗四分體」,即馬基雅維利主義(善於操縱他人,情感冷漠)、自戀(自我投入,渴求崇拜)、精神變態(缺乏自責感和同理心)和虐待狂(以他人的痛苦為樂)的人格特徵正相關。

澳大利亞記者金格·戈爾曼利用五年時間調查還發現,一部分體現「黑暗四分體」人格特徵的「巨魔」都是11歲到16歲的孩子,且普遍存在過度使用互聯網,幾乎沒有父母監督等共性。由此我們或許能夠推斷,互聯網為網路用戶成為「巨魔」提供了成長環境,而適當監督、合理利用互聯網則是遠離網暴的有效方法。

為了抗議和譴責當時敗壞的社會風氣,魯迅在《記念劉和珍君》中寫道,「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,來推測中國人的,然而我還不料,也不信竟會兇殘到這地步。」當下的網路世界里,雖然人人都能以「魯迅之名」行「巨魔」之事,但互聯網終究不是法外之地,網暴也不會是無解之題。

*為保護受訪者隱私,以上均為化名。

作者:雨谷

來源公眾號:驚蟄研究所(id:jingzheyanjiusuo),探索發現新經濟